东南形胜, 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临安城地居东南, 自东晋以来便已初具规模，依西湖, 偎钱塘, 拮江南富庶, 据水陆交通，自靖康之乱宋室南渡建都于此后, 数十年的安顿经营下益发富丽豪奢, 人物辐辏，山水神秀。封楚将近黄昏时分便入了临安城东门, 一路施施然行来，冷眼静看这一场玉撵纵横金鞭络绎碧阁朱楼游丝绕树, 不知怎么, 却只见得烟水浮靡，花月相问间已然带了衰颓之气。

    他本意是要趁夜悄悄摸进皇宫翻几本梵语经文细细参详，抬眼看天色尚早, 便沿着西子湖畔信步而行，寻一家酒馆凭栏坐了，向酒保叫了一壶酒细细品尝。他虽一身葛衣作渔人打扮，但相貌俊秀，举止娴雅, 自有一份骨子里带来的尊贵高华。那酒保只道是谁家微服出访的贵人，丝毫不敢怠慢，指着窗外隐在荷花尽处的一道长桥道：“客官，那便是西湖断桥了，咱们杭州城素有冬赏断桥残雪一说，这‘断桥残雪’原是西湖胜景之一……”

    封楚淡淡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塞到酒保手中，道：“眼下却是盛夏。残雪我是看不到了，这湖里满眼的都是荷花。小哥儿，你知道还有什么可看的所在么？”那酒保掂了掂碎银，眼里都是笑，正要开口说话，却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到得盛夏，便要观‘曲院风荷’了，是不是？”那酒保笑道：“是，是，这位客官说得正是。”耳中听见掌柜叫唤，向封楚打了个揖，匆匆忙忙走了。

    这酒馆内并没有多少客人。封楚略略偏头，琥珀色的眼便在那接话男子的身上一扫而过。他见那人不过廿四五岁年纪，绿袍整洁，眉眼英俊，独自一人占着一张靠墙的雅座，不由微起好感，轻笑道：“‘曲院风荷’这名字倒也雅致，兄台如蒙不弃，咱们便并桌坐了，好不好？”

    那绿袍男子点头道：“那便多谢兄台。”命酒保收拾桌上菜肴，起身移步，坐到封楚面前。他袖大佩长，举手投足间颇赋古意，浑不似时人，封楚笑眯眯看得有趣，替他斟满了酒盅，问道：“兄台是临安本地人？”

    那绿袍男子道：“在下荆襄人士，近日来临安是为访友。不知兄台怎么称呼？”封楚笑道：“荆襄封楚。”那绿袍男子道：“原来兄台与在下竟是同乡！”举杯一饮而尽。

    两人临轩对酌赏荷，说笑间白日西沉，天色已暗将下来。封楚见那绿袍男子绝口不提自己的名字，微微一笑，暗中留心，却也不多问。过不多时店内伙计掌了灯，灯火下封楚忽见东首窗边放着一架用碧纱笼住的素色屏风，不觉好奇，伸手招来酒保，问道：“这架屏风是古董还是家传？怎么如此珍视？”

    那酒保得了封楚一锭银子的好处，甚是殷勤，道：“客官你看，这屏风上题的词乃是淳熙年间太学生俞国宝的得意之作。当年高宗太上皇到这儿来吃酒，见了这词，大大称许，即日就赏了俞大学士一个功名，这可是读书人的不世奇遇！这屏风上还有太上皇的墨宝哪！”封楚“噗嗤”一笑，道：“这倒难得得很！”缓步踱到屏风之前，却见屏风上一阕长短句，压得乃是《风入松》的词牌：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香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封楚唇边含笑，长睫下眼波流转，将那词细细又读了一遍，低眉叹道：“临安临安，临时而安。这一句‘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歌酒买翠，风骨柔靡，怕也只有这临安一地写得出罢！”摸出酒钱扔在桌上，回眸一笑，携了那绿袍男子的手，道：“夜来观荷，另有一番意境，兄台不妨跟我来。”向酒保讨了半根蜡烛，快步而出。

    那绿袍男子猝不及防，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哎呦”一声，便跌跌撞撞随他出了店门。

    不远处西湖长堤之上原有一道木板铺就的码头远远伸进荷花丛中，尽头接天莲叶间系着一叶扁舟，夜中看来，波光凄迷。封楚携着那男子踏上码头，笑道：“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早听说西子湖山川风流，今日一见，却是名不虚传了。”俯身攀住一枝荷花长茎，手指用劲，“嗒”的一声轻响，已将那枝荷花折在手中。

    其时天色已全暗了下来，湖畔酒家微黄的灯火透过临水的轩窗遥遥映在封楚执花的手上，颜色浅淡，映得那双手恍若透明一般，线条纤细流畅，秀美如玉。那绿袍男子只一怔间，却见封楚已从怀中掏出那半截残蜡，指尖儿在烛芯一捻，也不知用了什么法门，便将蜡烛点燃了。

    跳荡的烛光下渔夫打扮的少年眉眼清雅，眼中一点极亮的光色氤氲在叆叇水汽里，渲出一晕不可言说的隽美倜傥，于田田碧叶中只那么浑然不经意的一立，竟也如一枝被潺潺清涟濯洗过的菡萏，亭亭净植，身姿挺秀。那绿袍男子双目凝视着封楚白皙颊侧一抹极淡极淡的红，不知不觉已是痴了，待回神时，却见封楚早将蜡烛粘在了手中荷心的莲蓬上，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