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秦携着封楚一路前行, 转过几座岗哨，掀帘走进一所偏帐，回眸笑道：“行军打仗，免不得简陋些。今夜你便暂时睡在这里, 明日一早我便命人送你回家，怎样？”封楚反手攥紧封秦手掌, 琥珀色的眼只略略一抬, 便又低垂下来。

    封秦微微摇头, 轻拍封楚肩膀，柔声道：“莫怕。这里是中军, 那欺负你的人便是再怎样也决计找不到这里——是了, 我怎么称呼你？”

    封楚背脊蓦地一僵，睫羽浅浅一闪, 沉吟片刻，摊开封秦手掌, 在他掌心写了“林、正”两个篆字。

    封秦笑道：“原来你姓林。林老弟, 我还有事要做，不陪你了。待会儿我叫人给你送身干净衣衫来，你洗个澡, 吃些东西，安心睡一觉罢！”抬手在封楚脑袋上揉了揉，转身出帐。

    偏帐之内只一霎便剩了封楚独自一人，粗麻布的半边帐帘晃动间隙里隐约露出枯草颜色，飘摇之间, 犹若一梦。

    封楚沐浴换衣将诸般私事收拾妥当后，天色已然全暗了下来，帐内牛油铜灯原是极亮的，剪短了灯芯，便只见得焰色如豆。偏帐的方圆不盈丈许，四周壁上挂着挡风的老羊皮，分明是来不及打点的邋遢模样，谙合在封楚征杀了小半生的回忆里，却说不出的熟识亲切。他将摘下的□□放在手边，躺进羊皮矮榻泛着霉味儿的薄被里闭了眼，却只听见军营士卒战靴踏草兵戈相拨的缭乱杂音，声声入耳，分外清晰。

    一时间，眼前是真是幻封楚竟全然恍惚了，一颗心仿佛忽然被剖做两半，一半似回到了十八岁之前的年纪，带着有些撒娇意味的欢快活泼，另一半却益发清冷而恐惧，只觉身外万物皆如同隔水看来，变幻无方，飘渺游移，十二分的不真切。

    ——那一刻忽然格外地思念那个总是淡淡微笑如今却不知被自己抛在那个角落的白衣男子。

    额上微烫，定是低低的发着烧，胸中一口淤血正卡在中庭穴上，咳不出来，逼不回去。封楚本想伸指探向自己脉门，手指在空中一顿，忽又收进被里，隔着衣衫封住了自己胸口几道重穴。

    忽听帐内一个低雅的声音轻轻问道：“你……伤口又难过了么？”

    封楚睁开眼，正见重景立在自己榻前，眉平目敛，只着了淡月色的中衣，长剑连鞘握在手中，左手袖口似是被什么刮坏，破了一道两寸来长的口子。

    纵是早习惯了重景的神出鬼没，封楚心中仍是狠狠一动，鼻尖儿一酸，几乎落下眼泪。他定了定神，才哑着嗓子低声笑道：“重大哥？你怎么找来的？”

    重景淡然道：“我回来时看不见你，后来向人问了此处的朝代年号，便知你在这里。”

    他这几句话依旧是平日里惯常的语气，封楚却不知怎么怔了怔，半晌才道：“你没教大哥布置的暗哨发现罢？”

    重景道：“当年我亦在大哥军中，军中布置我尚记得，进来时无人发觉。”封楚“噗嗤”一笑，道：“是了，大哥抱我下马时我在辕门外一抬头就看见了你——不过那时候你长得可远没有如今顺眼。”

    重景握剑的手臂在袖中极轻极轻的一颤，低声道：“今生今世我已不是封齐。”封楚撑起身拉他坐下，一矮身，已懒洋洋靠在他肩头，笑嘻嘻的道：“我知道，我知道，这话你说过——重大哥，你今天怎么倒像变了个人一般？来来来，皇后娘娘给朕笑一个！”重景一双黑眼幽遂如瞽，滑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叹息之色，终是微微一笑，低头在封楚唇上亲了一亲，道：“你的伤如何？”

    封楚一笑，双手不自觉地往袖里缩了缩，道：“所幸也没怎么坏。重大哥，你放心，有我堂堂国手在此，你这三脚猫的医术还是省份心思罢。”重景默然，静了片刻，道：“今年是端平二年。”

    良久，封楚“嗯”了一声。

    重景问道：“你打算怎样？”

    封楚嘿然一笑，道：“怎样？我能让大哥再教那些临人毒死么？”不待重景答话，继续道：“这一次我才终于知道老天爷是长了双眼睛的。大哥死因蹊跷莫测，当初我闭关苦修苍神九天难以知情，这一次却绝没有让那贼人得逞的道理——哼，哼。那人但凡落在我手里，我便招待他享受享受那年临灵帝鞭尸三千、剁成肉酱喂狗的滋味！”

    少年帝王声音冷郁，初时惨然如伤，到得后来，却渐渐凌厉阴狠起来，一字一噬，便是字与字之间的停顿也带着极浓重的血腥之气。灯下望来，清致隽秀的面容杀意纵横，狰狞如地府恶鬼。重景一叹，已是不忍再看，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小的银刀交给封楚，淡淡一笑，道：“你武功此刻还能用的不过一成，带上这刀也好防身。”

    封楚收了小刀，道：“我那六壬锁呢，你没看见么？”重景摇了摇头，道：“这是我回来后在你衣下拾到的，当时心急，便没顾得上那锁。”封楚道：“也罢，那草甸只怕一年也没人来几次，想回去时咱们再捡回来便是。反正有你在，咱们到哪里不都是一样么？”

    重景一怔，问道：“什么？”

    封楚也是一怔，反问道：“什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