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牛，如果不是你，早就饿死了累死了。他的背上，挨了你爸数以十亿计的鞭子。

    你出事之后，你爸仍然每天牵着他去耕地，一个前一个后犹如父子。时间之手在你爸的脸上刻下了很深的沟沟坎坎，也将他的皮肤炼成了一块厚实的壳，面容土黄头发花白。黑色的老牛蜕尽了毛，皮肤枯燥，跟你爸的那张老脸差不多。你奶奶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你爸的鞭子啪的一声抽下来，他会加足马力十分卖力地干活，后来，即使三鞭子打下来，他都无动于衷，因为没有力气朝前奔，肉糙皮厚，具备了刀枪不入的法力。

    春梅闹着要嫁人，你爸你妈怎么留都留不住。媒人当天走，她第二天借着跟人家看电影的机会就跟人家走了，不要彩礼不要父母不要脸面，就跟白痴一样。你爸你妈没办法，就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冬梅身上。冬梅心思细密，以为冬梅是靠得住的，可以给他们养老，也没有留住，低声下气只差跪下来乞求了，冬梅仍然去意坚决。别人嫁女儿总会有点收获，自己家的两个女儿出嫁都是倒贴，不倒贴不送些陪奁不请几桌酒席，老赵家的脸面不敢出来见人。陪奁送了酒席办了，你们家的家底就彻底完全地抽空了。

    2005年冬梅出嫁之前两三天，春梅回家来哭，离婚了，儿子也没给她，人家那头说，儿子给她等于是把一个活生生的人丢给一匹饿狼。你看，春梅的名声好糟糕。离就离了，难道离了红萝卜还做不出席了，你妈逢人就这样说，也不劝劝自己的女儿好好做人，高调地给春梅说媒，不到一个月，又将春梅嫁了。这一次，什么陪奁都没有，也没有酒席，那龟儿子刘二娃骑辆自行车就把春梅接走了，临出门时，你爸把他身上仅有的一百元钱塞给了春梅。

    据你妈说，春梅改嫁走的那天，那头牛哭了。人们都说那头牛跟春梅有感情，舍不得，我看，他不是舍不得春梅走，而是可怜春梅要吃更大的苦受更大的罪，他本来是要告诉春梅谨慎脚下的这一步的，苦于口不能言，急哭了。我为什么这么认为呢？因为春梅跟那头牛根本没有交情，不添草不喂水，冬天不披蓑衣夏天不给他洗澡，她跟你们家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感情。所以，她现在才活得那么不堪。”

    这天下午，大约四点，太阳高照。

    水狗端着一口大缸子从二娘家的猪圈出来，站在三角梅下歇息喘气，二娘将几盆盆栽放到猪圈的围墙上，刚才，她跟水狗两个人清洗了猪圈，既然猪圈的一角改造成了洗澡间，干脆将猪圈装饰起来，往来出入也亮堂，那口大缸原来放在厨房装水，自从安装上自来水，水泥水塔同时废弃，水缸就没有用了，一直放在猪圈里。二娘想起水狗没有洗澡的地方，厕所逼仄，洗澡水流进粪便池显然费事挑粪水，于是灵机一动，建议水狗在厕所外面的阶沿下挖个坑，水缸埋进去，烧热水泡澡――她说：“你在地底下挖了十几二十年煤，身上湿气重，每天用花椒叶或者姜煮水泡一个小时，去去湿气。”水狗觉得这个主意简直是神来之笔，马上搬水缸出来。

    水狗端着水缸前脚走，二娘后脚跟出来，手上拿着一把镰刀。

    二娘在后面说：“你先搬回去，自己挖个坑，我去庙里跟和尚要几根花椒枝子。”

    水狗一出门就遇到程玉兰，一见面，两个人都变脸变色，还好，程玉兰没有当面阻拦，侧身让他过。跟二娘相遇，程玉兰也没有干涉。出了院门，二娘向左水狗向右，一个去理慈寺一个回家。

    两个小时之后，水狗埋好了水缸，烧了一锅热水，将二娘刚才留下来的一把姜叶子一把花椒叶子丢进去，关了门，坐到缸子里，感觉到芙蓉煤矿井硐里的潮湿如妖魔鬼怪一般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被逼出来，化成缕缕热气逃之夭夭，特别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