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高寒吊诡，天空本来阴过望晴，到了夜幕时分，却是乌云密阖的落起雪泊雨珠子，雪雨夹着簌簌冷风，将远处十里红枫，近来叠叠楼宇，不由分说一股脑笼进一片瘆白的寂寥荒芜。

    距离梨花谏中前来取舍利子的子时，还有三个时辰。

    浮屠塔的四围，自然是铜墙铁栏戒备森严，除了按例出去红枫渡撒捕鹤网的一队，按等级列阵布列，肃严警敏，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但梨花大侠的本事，谁敢不担虑紧张？刘谨竟然忍得住，不向天家上报，还是江彬在皇帝面前打着前来捕鹤的幌子，把杨言跟张孟禹从京都城请上来。

    这山庄内，定还有什么，刘谨不愿外人窥探的秘密。

    杨言、江彬、张孟禹在浮屠塔下的四方亭内围炉而坐，炉上汩汩翻腾，是骨汤为底的陶罐咕咚锅暖溢飘香。山中固然闭塞，但刘谨素来是个生活讲究、懂得享受的人物，各式稀珍肉类、水灵时蔬一应俱全。尤其其中半指长的黄金瓜，采摘自暑夏时节结蔓三天的第一藤瓜，以南蜀龙泉瓦罐密封，置于冰雪连天地下三尺的洞窑，封存十月取出，保其清爽可口、鲜嫩清甜的口感。这个时节摆上餐桌，是真正的寸瓜寸金，万钱难求。

    杨言、江彬俱是沉默，唯张孟禹，自早上起，一直存着一脸欲求不满式的忿忿。

    其实他是带了银甲队上山的，但白马山庄自有供奉神坻的由头，一概外室兵器不得入内，所以他的亲信队伍，尚停摆在山脚下，他的不悦不满也只能控制在一定限度内，支着手拿筷子卷起一块羊肉，旋即又一筷子丢落于银盘，抚着额头呼气：“飒哆喃飒哆喃，这鬼地方，每天奏得什么呕哑嘲哳曲，我年方二十风华正茂，理当纸醉金迷酒色财气，我是造了什么孽，要被江彬你糊弄到这深山里，听老头子才喜欢的鬼咽狼啼……”

    江彬筷子一扔，忍不住推了一把他肩膀：“张孟禹，这里好歹是白马山庄，你说话最好尊重一点，把你的侯爷脾气收起来。把你加上来捕鹤，原是陛下的旨意，你心头不痛快，我还懒得伺候呢！”

    张孟禹自然不是咽得下气的主：“如果不是你上下撺掇，陛下会生出如此稀奇古怪的想法？便是要逮仙鹤，自是你们锦衣卫的差使，自去海域沼泽地，怎地跑到你们这破落山庄来？怕是你们镇抚司办事不力，拖着三哥跟我来垫背。逮着了，你们的光彩，逮不着，倒成了我跟三哥的不是！”

    江彬气得打抖抖：“张孟禹，你说得这是人话么？你国公府上闹蝙蝠，难道我没有去帮你剿杀？都是为天家办差，就你大义为公，我江某人就是为着个人私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成天心里在琢磨些什么，念念不忘想着下山，不过跟只开屏的孔雀似的，上赶着想去纠缠叶三少府上的女管家！”

    女管家？说的是我的新眉姐？我不由皱起眉头，看两个人跟景阳场上的斗鸡似的，你一言我一句，差点没在饭桌上打起来。

    杨言却是如若未闻，兀自埋头吃饭，一口肉，一口汤，细嚼慢咽，吃得极其认真仔细。直到两人拳头来往擦过他的肩背，才挥手拂开，抬头看他们：“你们两个吃饱了？既是如此，一边闹去，不要扰我吃饭雅兴。寒星，这一盏海鲜锅，赏给你们，食寝无语，切莫学了你主子坐立无姿的坏风气。”

    寒星是落云台上同在杨言身侧伺候的丫头，也许是因为栖月的死，她今天一直有些神思恍惚。我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才三分回过神般，赶紧垂首打揖谢了赏，恭身上前端了一盏咕咚锅下来。

    张孟禹跟江彬一直在打嘴架，这一盏蟹黄底的海鲜锅几乎没有动过，在寒天风雪中散发着汩汩诱人的气息。但寒星眼眶泛红，看上去很没有胃口，吃了一口菜就停了筷子。我看杨言刚才吃饭那架势，吃了上顿没下顿似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觉得跟着他做不会出差错，劝慰了寒星两句，跟另一个叫绮霞的丫头埋头席卷了一大锅。

    张孟禹跟江彬已安生生围在杨言身侧，抢他大骨锅里的麋鹿肉。连刘谨来了都未察觉。

    其实我也没察觉，如果不是身边的寒星，突然拍着我的肩膀，站起抽出云鬓上的发簪，闪电般刺向迎面走来的刘谨。

    若不是亲眼所见，真叫人难以相信，一个柔柔弱弱看上去总是有气无力的小姑娘，会有如此迅捷的速度和深厚的内力。

    刘谨的脖子霎时之间几乎要被那簪子凌空划过，但也仅止于此。他反手一掌，寒星已如一张纸片似的飞出去。

    碧玉的簪子掉在地上，寒星大口大口吐出鲜血，碧蓝莹光，嘶声凄厉：“刘谨，你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就不怕半夜鬼敲门么？你这样禽兽不如的畜生，天打雷劈，不会得好死……”

    那根簪子，碧玉浮雕，是玉吟的簪子。在徐州的花船上，她曾用这支簪子划破船舫，一簪穿透黑衣人的脖子，救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