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平陆县，官渡口。

    史文度一行已经下船。

    不惟县官长吏，便是知州、通判，也一早从对岸的州治陕县赶来，只为在渡口码头外站作一列，为已故史陕公向史文度一行致哀。说一句“史公子节哀”或者“悲夫史陕公，社稷失栋梁”，已算体面。衙门中不入流[1]的连话也说不上，只好堆在人群后衣袖掩面，聊表敬意。

    史文度已丁忧去职，史高伦也驾鹤西游多日，便连丧祭也是在汴京办了。此时不过是史文度扶灵回乡罢了。州县官如此热情，全没有人走茶凉的世态炎凉，史文度倒没有意外。除了他史家在平陆县积德行善外，便是史高伦的临终教导。

    史文度侧头看了一眼随行的御前侍卫，又不免想到父亲的那几句遗言。事后比照实情想来，竟是几乎句句得中。

    “老夫官做的久，又有韩孟文掌吏部，你不必担心州县为难。”

    “宫中容不下权臣，老夫若死，王子牧与陶长卿必多波折。”

    “丧事不要从简。宫中给多少优容，一概受了。”

    “若宫中派人送行，你不要怕花钱。办的风光些，败些田产才好。”

    史文度当时哭道：“父祖辛劳，儿等兄弟岂敢败家。”

    “听话。让州县开心，让宫中放心。”

    “你做官不行，安居乡野，和睦族人。”

    史文度正自细想，却被一名侍卫打断。史文度倒没有恼，听说是平陆县知县有请，便向那侍卫拱手道：“有劳胡御武。”

    史文度与那知县言谈甚欢。后者本意不过扫听一些京师人事，不料史文度竟是散财童子，先是要卖给县里一千亩良田，再是要捐三千亩地田产给州里，用来资助孤弱学童进学。不管史文度是不是要积阴德，或者捞名声，州县里总得了十分好处。知县的热情越发真实，亲自带史文度去与知州详谈。

    胡家和远远望去，史文度一脸肃容的在那里讲说，周围时常传来赞叹。若不是场合不对，胡家和猜测他们要高兴的蹦起来。他转而看向他处，延绵三四里的队伍，于官道上望不到头。官道两侧尽是赶来哭祭故史陕公的百姓，他们先在流水席上用过米面，再去灵柩附近彼此呼号，声若惊雷。若哭累了便再去用过米面补气力。

    这场面极大，花销自然不少。

    胡家和因报警有功，又被罗太后嘉许“忠义之士”，特意选拔为御前侍卫，隶属殿前侍卫班。待遇不能说不优厚，但这种场面，他略略算过，便知道自己的俸禄便连一个时辰也撑不下来。

    这场面不但是史家孝子贤孙要尽孝，更是朝廷给肱股重臣的优容，从汴京出发的送行队伍，便有七十二人，舟车往来，人吃马嚼，所费岂少，皆有朝廷给付。

    胡家和觉得可惜。若这些钱粮化作兵器粮秣，陕西又有多少百姓可以幸免？凉州是不是可以幸免？

    他眼中看的是平陆史家的风光，脑中想的却是陶八郎的遗言。

    “西贼十万，侵陕在即。乞速修守备，迁转百姓，切切。”

    陕西，河州，炳灵寺。

    住持已经被轰走了。因为上次请金刚菩萨下凡相助不甚灵验，这住持便被河外七部尤其是普侃部唾弃。可那住持毕竟是佛门子弟，又在炳灵寺很有威望，普侃察并没有喊打喊杀，只是将他轰走。

    河外七部在熙州吃了大亏，仗着普侃部兵强马壮才没有闹得内讧，总算将四万余骑带回来七七八八，若是算上这几日回返的三五千骑，河外七部还算是保存了实力。

    普侃察也知道，这“保存实力”之说，只好关上门安慰自己。实际上如今上下几万人都没有斗志，一提起与党项人交兵，纷纷摇头，只肯要吃喝。普侃铎受伤昏迷，普侃察作为长子也不好硬来，只好在这炳灵寺周围三百里各自落寨，差了十几个家人去河州城报信，索要粮草。

    “察哥儿，察哥儿。”普侃察的心腹家人山禾偷偷在禅房门口露出脑袋招呼。

    “进来说。”普侃察连忙关上房门，“梁使君如何说？”

    “梁使君不肯拨粮草。还说……还说俄等是乌什么众，记不清了。”

    “污什么？”普侃察问道，“你可是没洗脸便去拜见了？”

    山禾见普侃察脸色难看，连忙解释：“哪里敢啊。哪里敢。俄向河神起誓，前日真是洗了干净才去的。查五和丙苏他们都证俄清白。俄问了人，那是乌黑的乌，使君是嫌俄等长得黑。可凭啥长得黑就不给粮草。天下没这道理。”

    “自然没这道理。”普侃察信了山禾的解释，抱怨道，“这汉人倒是面白心黑。俄等出生入死，反叫他来笑俄等长得黑么。总是汉人欺压羌人。你别管了。他不给，俄们自己取。”

    “察哥儿不愧是俄们河外第一勇士。”山禾先是恭维一句，然后才劝道，“老头人月前说过，不许俄们‘遛马’，若叫莽安部知道察哥儿自取粮草，恐怕老头人就更中意财哥儿他们了。”

    “莽安部的……”普侃察刚想咒骂几句，连忙想起这是在炳灵寺，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