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无貌”出现又消失，如同一个闯入舞台的局外人，他/她/它在深眠者们心中留下的印象很快淡化成一个简简单单的名词，只有从这家伙口中流淌而出的三句警告还如阴魂般徘徊不去：

    “一、不要背弃人设，二、不要改变剧本，三、不要披上黄衣。”

    “人设……我的人设是什么？如果按照百晓生所写的《江湖英雄谱》，‘无明业火’罗素是位列青榜第一位的武林新秀，虽然平素为人温和友善，可一旦戴上他的白骨面具后便会性情大变，成为一心追求高妙武道且视人命如草芥的武疯子。从某种角度来说，从进入太岁城开始，我的行动的确是完美遵循这一人设的。”

    “而剧本……显然是指任务中至今都不明其意的‘戏剧’的剧本。现在需要弄清楚一点，我们的任务是否为剧本的一部分，还是说，任务要求我们背弃、改变本来已经编好的剧本呢……尼采，你怎么看？”

    没有回应。

    就像晴空下被戳破的五彩肥皂泡，刚才还聚在一起的伙伴们全然不见踪影，徒留雨滴打在窗纸上的空寂之音。

    早春夜色给人的观感也随之一变，变得无比陌生起来。朦胧的危机感宛如浓雾一般在皮肤表面蠕动，给人一种阴冷而粘湿的异样感觉，欧顿之血响应了本能的呼唤，在罗素掌中自行化为纤薄的精灵之刃，他茫然地举起长刀，却不见敌人的踪影。

    浸泡于春雨中的楼阁一把扯下了原本的伪装，从一栋古色古香的木制建筑退化成了某种更为粗粝、原始的东西，就像是……

    布满不可视丝线的蜘蛛巢穴、比人类史还要古老的海底石窟、有邪祟之物躲在阴影中嗤笑的月下密林。

    原本散发清香的木料在霉变中长出丑陋的斑点，血肉般的猩红纹理在一涨一缩间爬上了每一面墙壁；神经、肌肉与骨骼拼接成一张张活动的壁画，手持脊椎长枪与肋骨小盾的赤身将士们于血河上厮杀，从死去的敌人与同伴身上抽离出新的武器；整排整排的闪亮烛火被凭空响起的呼气声吹灭，尘埃与蛛网在视线看不见的角落里疯狂堆叠增殖，看不清身形的生物在那里窸窸窣窣地穿行；屋内垂落的轻薄罗帷无风自动，优质的蚕丝交织出裸背舞女的背影，翩然飘飞的裙摆下是堆积成山的狞笑头颅。

    头颅在颤抖，头颅在高呼，头颅在狂啸——

    “万岁，万岁，万万岁！”

    楼阁活过来了。

    明明身处室内，罗素却觉得自己正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中，远超想象力极限的非人恶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如同一大群饥饿的野兽围住了一只颤抖的绵羊。

    雨滴声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充满威严与从容的人声。

    “宣——血刀门罗素觐见——”

    “宣——血刀门罗素觐见————”

    “宣——血刀门罗素觐见——————”

    不疾不徐的洪亮嗓音仿佛水面的涟漪般扩散成一圈圈同心圆，深蓝色的烛焰嘭的一声重新亮起，照亮了侍立两侧、披甲带刀的卫士，两点萤火在他们空洞的眼眶中跳动，将头颅齐刷刷地转向对准孤零零的罗素，像是在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然而数十把腰刀早已出鞘，刃口如雪，倒映着主人泥偶般呈黄褐色的僵硬面容。

    有大红色的华贵地毯铺展在洁白的大理石上，而罗素就站在其上，看着脚下的地毯一路延伸到视野尽头，笔直地通向了更为幽深的黑暗涌动之处。

    屋内的空间仿佛一瞬间被拉扯成原本的数百倍之大，这一切的发生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罗素的大脑正因前后矛盾的视觉信号而感到迷惑苦恼，旋即又被升腾而起的不安冲走了理智。

    掌中的刀刃只能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因此……

    火，他必须点起火来。

    在这种状态下，罗素反而更能精细地感应出五阴缠身被激发后心灵发生的变化，原本空前激烈的恐惧情绪于此刻成为了上好的柴薪，被封存在他用想象构筑的火炉中慢慢点燃，虽有部分热力透过炉壁传递到外界，但火焰最为狂暴凶猛的地方，还是在炉内，在柴薪周遭。

    在他封闭的心灵中，在他恐惧的边界上。

    “当我抛弃恐惧时，我其实也一并抛弃了勇气。”

    罗素的眼眸闭上又睁开，化为一汪平静的深潭。

    但他的心灵却在与躯干一同燃烧、皲裂。

    “没关系，想要得到非人之力的话，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尼采如此，我也不例外。还能继续保持作为人类的自我认知，已经是很划算的买卖了。”

    他不再理会沉默守卫的威胁，握紧长刀、睥睨前行，长靴底部的热量点燃了猩红的地毯，一步步踏出一条火焰之路。

    “我早已有所觉悟。”

    卫士们收起腰刀，变回了无机质的塑像。

    原本仿佛永无尽头的道路其实并不长，罗素的体感告诉他自己的移动距离没有超过一百米，然而周遭的一切已然变作了皇宫内部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