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楚说话时双目一直注视着眼前跳动的火光, 他银簪已失，长发在脑后编作一条长辫，几缕发丝粘在玉色的颊边，微微低眼间睫底容颜竟是说不出的温润可看。重景抬眼望他半晌, 忽然低低笑起来，颔首道：“好。”

    ——有些事, 到此已是不可多求。封楚是个剔透的人, 一颗心又混在后宫三千佳丽之间磨练得敏锐, 再不是如同郭靖般混沌淳朴不识情欲的少年。前生死别时沾着血的一吻，其间意味, 便是当时还不及细想, 这三年多的时间里终究想得明白。

    前世今生，两场纠葛。封楚不愿说透, 重景便也不说透：说不透，是朋友是兄弟；说透了, 连朋友兄弟都做不得。

    封楚医术超绝, 荒岛上药物奇缺，但凭着黄药师的一盒无常丹，重景的伤势终于渐渐的痊愈起来。封楚体内蛇毒虽然不曾除净, 也渐渐被恢复了的“苍神九天”内力所压制，再也不曾犯过。

    正赶上六月的天气，岛上时而暴雨不断，封楚寻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山洞安顿重景住下，自己却嫌山洞气闷, 拔出重景古剑伐竹取茅，说要在洞口一棵老槐树上借助枝叶长势搭一间树屋——他少年天子，虽也曾一度流落江湖，终究养尊处优惯了，幽居在空谷牵萝补茅屋之类的雅事原也轮不到他身上。重景在洞中听得洞外叮叮咣咣折腾了一晚，心里虽先已有了谱，第二日见小皇帝顶着一对儿黑眼圈窝在树顶一个带盖儿的鸟窝里唉声叹气时，仍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两人洞里洞外便这么住了四五日，初时打猎取水全由封楚一手包办，后来重景伤势略复，封楚便叫他多四处活动，打猎取水这等琐事若是顺路，那也不妨为之。他自己则乐得漫岛闲逛。这海岛上的丘陵都是极突兀的巨石，石缝间偶尔透出丝浅淡的绿意，藤花荼靡，香气沾衣。沿藤攀援而上，登高看海，只见四面天水茫茫排沓涌至，比之当年率楼船扬帆出征时，别是一番唏嘘慨然。

    ……若是大哥还在，有朝一日南面称帝，自己长殿为臣戍边封王也好，浪迹江湖也罢，怕也是这般逍遥罢。

    不做这个皇帝，便不知道这世上最富丽堂皇的地方便是最肮脏最不堪的所在。一将功成万骨枯，侥幸活着的人，这一双手，早洗不净了。

    山顶有风吹过，封楚飘远的神智略略回复了些，一手抚向腰间，却抽出一杆长箫来——这山下本有一丛湘竹，前几日封楚闲来无事，便削下一截，穿孔调律，引宫试角，制成一杆洞箫。

    箫是新竹，手指抚过便觉微微的凉，移箫就唇，音色沉郁。封楚心内追思旧事，开始吹得本是一阕《水龙吟》，渐渐便不按曲律，任意所至，曲调渐转渐高，由抑而扬，温柔婉约之气淡褪，苍苦浑厚之意忽生，恍如一溪碧水绕过高山峥嵘，蓦然泄向一片长草及膝无边无际的瀚海，眼前似乎便见得将军大帐，战马嘶鸣，长旌劈风，辕门高立。但听得箫声突然颇为凌厉的一个转折，倏地就哑了，除了“空、空”的几声，再也发不出曲调来。封楚哈哈一笑，弃了洞箫，回转身来，却见重景正静静立在自己身后，白衣拂动，不知多久。

    重景白衣边角已有些破碎，面上微微含笑，俯身拾起竹箫，道：“连箫也吹哑了，心里不痛快么？”封楚心知瞒不过他，“嗯”了一声，索性席地坐下。却听得衣衫悉索，重景盘膝坐在他身边，淡淡道：“想起大哥？”封楚瞥他一眼，低声道：“是。”

    两人彼此沉默片刻，重景蓦地微微一笑，道：“大哥最疼的便是你，便是天下人都不记得他，你也该常记着他的。”封楚道：“你知道什么了？”重景摇了摇头，微笑道：“这却是你不知道的事了。”封楚飞快地向他一望，移过眼去，道：“大哥的事我怎会不知道？”重景又摇了摇头，将竹箫递回封楚手中，道：“那时你还只会哭，怎会知道？”封楚音调“哦”的一挑，这一下却是当真有些好奇了。

    只听重景悠然笑道：“那时候我才十一岁，有一次和四哥在外面跑了十来天的马，回来时就听说又多了一个十四弟，忙跑到母后那里去看。进了母后的帐子，见她怀里抱了白胖白胖肉乎乎的一团儿，我想那便是十四弟了，便抢着要抱。谁知刚把你抱在怀里，还没来得及捏捏，我就只觉得怀里一热，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手一抛，将你直扔回母后榻上——正巧那时大哥刚从校场上练兵回来，手里提着杆八十斤重的长枪，一声虎吼拎着枪追在我身后直打出四里多地，从此便再没让我碰过你一根手指。”

    这一段故事封楚果然未曾听别人说起过，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当时为什么怀里一热？”却见重景已然忍俊不禁，顿了顿，才笑道：“自然是你尿在了我怀里。”封楚一呆，脸色忽就光怪陆离，拼命憋了半天，终忍不住和重景一齐大笑。

    两人笑了半晌，渐渐便都静了。过了盏茶时分，封楚忽道：“咱们得想办法回去。”重景眼望大海，道：“回去后你有什么打算么？”封楚沉吟道：“不算有。我想去大宋临安皇宫里逛逛，或者去大理，见识一下南帝——终南山重阳宫本是一定要去的，但见他们全真教的掌教武功也就稀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