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瞪大一双眼望着纠缠在一起的重景与封楚, 口唇半张，竟是有些傻了。他天性淳朴，也不知道眼前两人究竟在干什么，心里隐约觉得诡异, 只叫了一声“封大哥”，便被重景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 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

    封楚嘻嘻一笑, 向重景使了个眼色, 强坐起身来，笑道：“怎么了？这般火烧屁股似的。”郭靖呆了呆, 这才回过神来, 脸现欣喜之色，大声道：“封大哥, 蓉儿和师父都没事！他们来找咱们啦！”

    他此言一出，封楚又惊又喜, 重景面色也是微霁。封楚系好衣带, 拊掌笑道：“那太好不过，总算离得开这个鬼地方！——你见到他们了？”郭靖道：“见到他们？没有啊。”封楚大为失望，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郭靖道：“是雕儿们回来了。”说着撮唇为哨, 尖啸声远远传将出去。不多时便听得有雕声破空而唳，音色清越，犹如应答。封楚乍闻雕鸣，先赞了一声，急披衣起身抬眼望时, 只见长空苍灰中两痕雪白的翅影劈风翔至，身姿刚劲，矫健之极。

    那两只大白雕飞得极快，不多时便落在郭靖身前，郭靖伸臂让其中一只停了，另一只便停在不远处斜逸的一根树枝上。双雕同是半人多高，嘴如钩，爪似刃，毛羽刚硬如铁，不带一丝杂色。封楚认得那雕本是大漠特有的雪雕，性情勇猛倨傲，数量稀少，便是皇宫大内也见不到几只，心里极是喜欢，笑道：“呵，郭老弟，我倒没听说过你养了这么了不起的雕儿！”郭靖颇为不好意思，“呵呵”笑了几声，从臂上白雕的雕爪上解下一个竹筒，道：“封大哥，你看。”

    封楚接过竹筒，只见竹筒中另塞了一张薄绢，绢上写道：“爹爹：船沉了，靖哥哥，封大哥，老顽童，重师叔不知所终，求爹爹帮忙。我和师父不日也要再出海寻找。蓉儿字。”字迹娟秀，正是黄蓉所书。

    封楚一双眼望郭靖一挑，笑道：“这下你可放心了罢！”郭靖红了脸，半晌点点头，道：“我这就告诉蓉儿。”抽出匕首，在竹筒上刻了“我们在这里”五个小字，将白雕放飞。封楚见重景面无表情立在一旁，忍不住噗嗤一笑，匆匆几句话交待罢，便连忙把这傻小子打发走了。

    他耳听郭靖足音绕过了山壁，才向重景笑道：“别是那对雕儿先找了黄岛主，才让咱们遇见。是了，你希望谁先找到咱们？七公他们还是黄岛主？”重景黑眼微抬，淡淡道：“你呢？”封楚道：“自然是七公他们——我拐了蓉儿，原本就怕黄岛主打死我，绝不敢出现在他面前自找苦头。如今不知怎么，更是怕得厉害了。”重景“嗯”了一声，眼望海天一线苍茫，默然良久，缓缓道：“我也是。”

    两人经郭靖一搅，两两相对，都觉尴尬，静待片刻，便一前一后往封楚的鸟窝走去。重景走在封楚身前，一一挡开曳裾的草茎，却始终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封楚鼓起衣衫扇风，满心想哼上一曲市井小调，苦于热得头昏脑胀，竟没有一句在调上的。

    却听得极远极远处有什么微微一转，婉约缠绵，沉咽如哭。

    封楚心里猛就一跳，几乎便是一个趔趄，不由停步回望。重景发觉他有异，也住了脚步，轻声道：“怎么？”封楚一张脸色彩斑斓转了一溜儿，一咬牙，苦笑道：“坏了。”重景手一翻，在袖底握住他左手，道：“阿楚，究竟怎么了？”封楚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听。”

    ——其时涛响沉沉，这一天一地尽是沧浪水声，然而一凝神间，依稀便闻得水声之中一缕极清越箫音仿佛自无何有之乡幽然生发，兜兜转转，眷眷叹叹，模糊在浪涛里，便好似月下鲛人的挽歌，清华绝俗，恍然若梦。

    ……桃花影落，碧海潮生。

    那一瞬间重景纯黑的眸色略略一沉，不知怎么忽然叹都叹不出了。他耳中只听封楚飞快地道：“重大哥，这下子我可乌鸦嘴了——我先找个地方避一避，万一黄岛主找上来，你别说我在！千万千万！”语音甫毕，封楚左手倏地挣脱重景手掌，郁青衣衫的少年天子撒腿便逃，飞沙走石，一路狼烟。

    逃得急了，便没看见重景垂下了一双怎样暗淡的眼。

    或许封楚仓皇逃遁的原因他自己也不清楚，但看在重景眼里，却犹如明镜一般恍然：那皇帝聪明绝顶，一生的心思却都用在争夺逐求杀伐征战的算计里，放冷了一颗心，便不懂得恨，也全然不懂得爱——有些逃避，他只当作害怕；有些感情，他只当作仰慕亲近；有些人，他以为只是朋友。

    封楚马不停蹄直奔山脚一片竹林，直钻进竹林深处，才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他伸袖抹了把汗，呆了呆，才想到：“重大哥怎么说都会帮我，我却怕他黄老邪作甚？！”回眼一扫来路，却说什么也不明白缘由。

    一个念头在他心底电闪而过，及细想时，却理不清了头绪。他隐约觉得就算有重景在侧，自己也是决计不敢见黄药师的，至于原因，却似乎并不全是为了害怕。那一点心思幽晦难明，倏忽来去，只搅得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唯欲仰天长啸，一净心怀。

    暑气卷上心头，封楚甩了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