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的声音沉厚而随和, 虽是静夜中突兀响来，却出奇的没有一丝违和之感。封秦一手挽了布帘，斜斜倚在偏帐门边木柱上，乱发散在肩头, 唇角噙着一丝笑意。他身材高大，微微侧着头, 目中神色清清朗朗, 仿佛面对有人无声无息夜闯自家大营倒也并不十分诧异。

    封秦武功高绝, 说来便来，容不得旁人丝毫防范。封楚的□□已不在脸上, 闻言不由一惊。好在他的身子被重景遮住了大半, 当下不暇细想，只一凝神间便别过头, 扯下一块衣摆遮住面孔。

    重景缓缓站起身来，一揖为礼, 道：“原来是秦太子。”

    他在异世三十余年, 容貌举止早已大变，封秦一双眼淡淡扫过，只一顾便已将重景周身尽映在了眼底, 颔首而笑，道：“这世上能进得了我大营的人不多，阁下好身手。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重景道：“我姓重，重景。”

    封秦撂下帘子踱进偏帐，伸指在额角轻轻一点, 笑道：“在下孤陋寡闻了。”眼一低，向封楚笑道：“不带□□了？”

    封楚脸上微微一烫。他武功与封秦相去甚远，也不知封秦在帐外多久、是否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心中明白此刻处境最尴尬的便是自己，索性便也不再装聋作哑，压着嗓子道：“我……我虽骗了你，却没有恶意。”

    他长发散乱低垂，盖住了柳叶儿似的眼，只有琥珀色的目光透过发丝的间隙望将过来，坦荡得近乎哀伤。封秦怔了一怔，忽地笑着揉了揉他脑袋，道：“你倒是真有意思。”转过身来，问重景道：“你是来找他？”

    重景点头道：“见笑。”

    封秦摆了摆手，微笑道：“重先生进得了我大营，倒是我疏于防范了。那好罢，先生今夜不妨也在此处歇下——林老弟是我带回来的客人，你来找他，便也是客人。不过此处是军营重地，先生是聪明人，余下的话，我也不多说。”言罢拱了拱手，转身出帐，竟是浑不在意重封二人言语隐晦举止诡谲，对二人的来历与意图更是全然不闻不问。但见帐帘轻轻晃动，他人已缓步去远。

    封楚盯着偏帐门边透进的浅淡月光痴痴出神，半晌，才低低一叹，苦笑道：“我以为就这么瞒天过海偷偷跟着他就好，谁知依旧瞒他不过——重大哥，睡罢。大哥向来外松内紧，眼下虽什么也不问，但只消咱们略有异动，只怕便走不出这偏帐。”身子一矮，重新躺倒在榻上。

    重景在他身边坐下，淡淡一笑，道：“你睡罢，我守着你。”

    这一日世情翻覆屡遭迭变，耗神耗力。封楚的体力早已大不如前，着实也累得狠了，不多时便安心睡去。黄昏时封秦披在他肩头的陈灰色衣袍原本整整齐齐地叠在他枕边，被他一个翻身，不知不觉间已抱进怀里。暗淡的火光中依稀可见他唇角露出一丝笑意，鼻息细细，似是已做起了好梦。

    重景神色清明，怔怔注视着封楚在衣袍柔软毛裘间轻轻蹭动的面庞，缓缓闭上了眼。一纹苦涩在他微捺的眉心倏地深了深，一闪即逝。

    封楚一觉醒来时天色已明，身外隐约听得军士足音来去，军中晨鼓正遥遥传入耳中。他歪在榻上颇怔忡了一会儿，才猛然忆起昨日历历诸事，不由低呼一声，双臂一撑，坐起身来。

    晨风清凉，含混着秋日里蓬草微微寒苦的药香气，丝丝游曳在鼻端。封楚回过头，却见帐侧一尺见方的窗帷已不知教谁撩起了大半，日光澄澈如水，在帐内细尘浮动的气流中勾勒出一痕痕淡金色的线。窗侧重景抱臂而立，斜斜靠在支撑篷顶的木柱上，低垂的黑发半遮住紧闭的双眼，眉骨俊毅，鼻梁英挺。他依旧熟睡未醒，洁白的中衣上沾了些阳光，有些落拓，却优雅如初。

    封楚看得一呆，不知怎么，突然童心大盛，摸过□□覆在脸上，蹑手蹑脚溜出帐外，便想折一茎草叶将他逗醒。不料他只走出数步，眼光略偏，忽见四五丈外半落的大旗下一人袖手静立，腰畔挂剑，一袭锦衣颜色深紫，下摆低低拂过足边枯黄的长草。

    封齐纯黑的眸色宁静而安然，衣角被露水打湿，颜色略深，正不知站了多久。封楚虽早已听见帐外有人，却没想到居然是他，一愣之下只觉说不出的不自在，忙移开了眼。

    封齐走近数步，含笑问道：“你醒了？”

    封楚点了点头，唇角上挑，权作一笑，也不理会隔着一张□□封齐究竟看不看得清这笑容，转身便欲进帐。

    却听偏帐内重景的声音道：“阿楚，你在外面么？”一只修长的手从内挑起门前布帘，重景略一低头，缓步踏出帐来。

    他与封齐相距不及两丈，说话间封齐便也正看向他。两人四目相对，一刹那都是一怔。片刻，封齐方犹疑着开口道：“阁下是……”

    重景不动声色，淡淡道：“我姓重。”

    封齐点了点头，道：“原来是重先生。先生之事，昨夜大哥已知会了我。”面上笑了一笑，一双眼却不觉又向封楚望去。

    他眸色疑虑而复杂，其间意味虽不甚分明，却恍惚如见故人。那神色重景最是熟悉不过，不由心中一凛